第一次见丫丫，她穿着一双露出大拇指的布鞋子站在队伍末排，我多看一眼，她便使劲把脚往里面收一下。

十月的乡下，虽然还不怎么冷，但这一幕还是让我鼻头一酸，连忙翻出箱子里准备的新球鞋给她穿上。尽管鞋子有点大了不合脚，可丫丫的兴奋和激动，却掩盖了那一点不美好。

村主任说，这是个苦命孩子。

别人的爸妈是让孩子来享福的，丫丫的爹妈，是带孩子来这人世间受罪的。

丫丫爸爸小名叫狗剩，娘胎里带的小儿麻痹，走路一摇一晃，别说去地里劳动干活，就是照顾自己都费劲，幸好家里还有个哥，老娘也在，才能将将就就的长到二十八。

可谁也不能总依赖着谁一辈子啊！

等着哥哥成家立业去忙活自己的小日子，老娘也因病去世了，狗剩真就成了狗剩。

衣服一年四季就那两身，薄的春夏穿，厚的秋冬套身上，吃的喝的，就是自家地里自产自销，哥哥闲暇时想起来还有个兄弟了，狗剩才有机会吃口软乎馒头，喝碗热腾腾的汤。

直到那次发生了件让所有瞠目结舌的事情后，怎么安排狗剩的后半辈子，才真正的摆到了所有人面前。

那是个春天，大家伙都忙着收拾地里准备春耕，狗剩哥哥也在忙，忙的半个月都没时间过来转转看一眼，最后狗剩饿得实在不行了，竟然摇晃着残疾的身子钻进了邻居家的猪圈！

猪在拱食，哼哼唧唧，狗剩弯曲着身子，使劲的也去盆里嘬，猪不客气的拱他一下，他就一只手拍着猪身子，另一只手拽住放猪食的盆子，听到动静的邻居被这一幕惊呆了，大呼小叫的喊声，覆盖了整个村子，这下所有人都知道小儿麻痹，没人管的狗剩，舔着料盆和猪抢着吃。

一个本家大伯心疼狗剩，气的追到狗剩哥哥家里一顿臭骂。

好歹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兄弟，也给狗剩操点心，许你老婆孩子热坑头，就不能多花点钱给兄弟也整个家，再这么整下去，你地底下的爹娘也闭不了眼啊！

狗剩哥哥本也不是大恶之人，连夜和媳妇一合计，凑了家里所有钱，硬是托付了几波说亲事的媒婆子，半个月后，总算是给寻摸出一个能配得上狗剩的女人来。

女人是山里的，脑子不清楚，听说是小时候发烧家里耽搁了没给看落下的病根，连话都不会说几句，不过倒是被家里调教的不错，会做简单的饭菜，也知道拿扫把划拉划拉扫地，最重要的是人长的挺精神，大眼睛高鼻梁，将来要生个孩子，肯定也不会太难看。

腊月二十八，鞭炮声噼啦啪啦响起，难得穿一回干净衣服的狗剩，企鹅一般摇晃着身子，把女人用一根红绸拉进家门。

从那天开始，狗剩家那两间常年灰扑扑的家，开始透出一丝光亮出来。

丫丫是狗剩和女人过日子后第二年就出生的，村里人逗趣狗剩，外在条件不行，内里机器倒是油滑光亮，隔年日子就要当爹，厉害啊！

狗剩嘿嘿一笑不搭话，只顾着给嘿嘿傻乐的女人嘴里喂饭。

丫丫出生是个冬天，本来说好是接生婆来的，可偏偏前夜下了一场大雪，接生婆路上耽搁了，听着女人呜哇呜哇撕心裂肺的喊，狗剩急得两手挠门，嘴里也跟着哇哇哭。

最后还是嫂嫂咬牙上了，才把丫丫带到了这世上。

听说丫丫出声时就特别好看，大眼睛，高鼻梁，皮肤嫩白，大家都说这一看就是家里好吃的都尽着当妈的，要不然哪能养的这么好！

狗剩半跪在炕边，看看出了力气，累的呼呼大睡的女人，再看一眼小嘴巴红红的小婴儿，突然眼泪又下来了。

他居然也能做爹了！

村里人都说丫丫是狗剩前世做了天大善事才得来的福星。

别人家孩子除了吃就是哭，一家子围着转都不得安宁，丫丫不是，乖的呦，吃完了傻子妈的奶就是睡觉，想听个哭声都难得不行。

长的还快，刚七个月就敢扶着桌子边试探挪步子走，每走一步，狗剩就裂开豁牙子嘴傻笑个没停。

可慢慢的等丫丫长大了，村里人不再羡慕她是狗剩的福星了，他们可怜丫丫，说丫丫上辈子肯定是欠了狗剩两口子的，要不然怎么会这辈子就投胎到了傻女人肚子里！

丫丫很小就学会了照顾狗剩两口子。

一岁多时，她能赶在天黑前，把夜壶提回屋子里，这在以前，都是傻女人做的活，她脑子是不好，但最起码腿脚比狗剩利索。

可在傻女人一次不小心踩空脚，把自己翻进茅厕后，狗剩一狠心就把这事交给了丫丫来做。

丫丫听话，只让狗剩指拨了一次，就知道了什么时候去茅厕的时间，尽管她脚底下还有点不稳当，但提起夜壶，晃晃悠悠的身影，也让狗剩看的舒坦。

村里人说狗剩着急享闺女福，狗剩嘿嘿一笑自嘲句，穷人孩子早当家，怪只怪这丫头当初投胎没投好。

四岁时，狗剩就教丫丫做饭。

让她踩着凳子，小大人一般，在宽宽大大的案板上比划山里人的一日三餐，土豆。

狗剩就在一边看着，指导着，就在他想伸伸腰，想换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时，丫丫啊的喊了声，紧接着一滴血，便落到了案板上。

狗剩被那一声啊，惊的钻心疼。

可丫丫竟然没哭，只使劲用另只手按着流血的手指，可怜巴巴的盯着狗剩。

“爹，你跟妈吃不上饭了。”

那一瞬间，我想狗剩恐怕想杀了自己的心都有。他没本事，身体不行，娶了个同样啥都不行的女人，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浑浑全全的闺女，还贪心不足的总想让她学会这个，学会那个，然后好好照顾他们两口子。

才四岁的孩子，放别人家，那还不是眼珠子一般疼着，爱着，宝贝着，哪里倒像了他家？

也是因为这次意外，狗剩不但歇了让丫丫赶紧学会家务的心思，甚至还偷偷出门，带着几颗都要融化的水果糖，去找那些和丫丫同龄的孩子，求着他们每天都来找丫丫一起玩。

他想让闺女，活的能跟其他孩子一样。

只是，早看过了家里苦难的丫丫，怎么能跟人家一样呢？

村长声音有点嘶哑了，他背过身偷偷抹一把眼泪。

“丫丫是村里同龄人中，第一个学会做饭的，不光是做饭，她还把妈妈收拾的整整齐齐，出了门，我们大家伙都不敢认了呢！”

这话说的丫丫有点不好意思了，那小脸红的像天边的朝霞。

“老师，其实爹不让让我做的，他心疼我，那都是我偷偷做的。”

丫丫八岁时，狗剩得了一场大病，上吐下泻，半天时间便脸色蜡黄，躺在床上连睁开眼的劲都没有。

傻女人啥也不知道，只知道坐在门槛上哇哇哭，一会儿喊肚子饿了要吃饭，一会又喊丫丫她爹要死了，阎王爷叫的黑白无常到门口了。

狗剩喊不动傻女人，只得由着她鬼哭狼嚎。

只有丫丫小大人一般苦苦撑着。

大半夜的跑了二里地，去找了邻村的赤脚大夫。要知道那可是冬天的半夜，说是伸手不见五指都不过，可就是那么个寂静的可怕的夜里，丫丫硬是把大夫喊来了。

跑的满头大汗，鞋都丢了一只。

她跪着求大夫，一定要救救她爹，她爹是好人，是这个家的主心骨，一定不能死了，要是出了事，她和傻子妈就完了。

丫丫说的是实话，就算狗剩走路再摇摇晃晃，甚至连她都没有抱起过，可那始终是她的爹，这个家的顶梁柱！只要他还有一口气，哪怕一辈子再起不来，只要人还能看着，这个家总归是浑全的。

那晚的赤脚大夫，在丫丫眼泪吧嗒的祈求中，终于是把狗剩从鬼门关拽了回来！

等着狗剩再睁开眼时，已经是两天后了，在他跟前守的眼睛都冒金花的丫丫嘴角裂开一笑，说出的话让在场人都忍不住落了泪。

“爹，你以后不要再去山上挖野蘑菇了，好不好？妈饿得快，那我就每天少吃一顿饭，省下来的都给妈妈攒着。”

村长右手颤抖着摸一把丫丫头发，说话声音低沉。

“狗剩媳妇饭量大，只要吃不饱就在家里闹腾。狗剩不忍心看媳妇受委屈，每回都把自己那碗饭给媳妇留着，时间一长是个铁人都受不住，没办法就去山上挖野蘑菇偷偷煮汤喝，哪里想到就中了毒！要不是遇上个胆大的闺女，恐怕早被阎王爷收走了！”

我听的唏嘘不已。

来山里支教前，前面的同事也说过这里生活特别苦，我也有了思想准备，可当真的到了，看见了，那种震撼感还是太大了。

这里没有公路，孩子们上学要翻过两座山，最少也得一个钟头，要是遇上雨雪天气，路上耽搁的时间更多。

最让我惊讶的还有他们中间居然还有好几个人，都跟丫丫一样，十月了还穿着凉鞋上学！

更别说每天中午的饭了。

大多数孩子都带的是馒头和家里的咸菜。

等着午饭铃声响起，他们一个个的找个地方坐下来，在温暖的太阳光里，狼吞虎咽的吃着，间或分享下遇到的开心事。

入目尽是简陋沉重，耳边却仍然是一阵阵笑声。

只有丫丫不在学校吃饭。

她得抓紧中午两个小时赶紧跑回家，因为那间土坯房的院子里，还有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两个人，翘首以盼！

年近四十的狗剩，因为没有药物治疗，身体越发行动不便，生下丫丫的傻女人，好像也越发傻了，一天除了吃饭能让她提起点兴趣外，其他的时间，她都像一只时刻想冬眠的熊，窝在墙角一动不动，就连裤子尿湿都已经成了众人司空见惯的日常。

知道这家人的都叹息，好好的闺女，非是让这个家给拖累了，就连狗剩自己也这么想，有时候恨不得买老鼠药喝死算了。

可丫丫呢，就算是累的靠墙都能睡着，她也从不会给狗剩和傻子妈一点脸色。

村长说丫丫不埋怨是因为现在年龄还小，懂得少，等她再大一点，看的多了，经历的事情多了，肯定就会恨狗剩两口子了。

毕竟是这两人，让她生下来就得迎接苦难。

可真的是这样吗？

那天放学，趁着家访的机会，我和丫丫一路同行。看着天边就要淹没的夕阳，我忍不住问道，你怨过他们吗？

丫丫有点懵，问我怨谁？

我看一眼她手里攥着的熟鸡蛋。

那是村里中午改善伙食，特意给老师加的，我有胆囊炎没敢吃，便给丫丫留着了。

没想到她也没吃，一直攥到了放学回家。

那一刻看着那个鸡蛋，我突然对自己的问题，感觉到了愚蠢，一个鸡蛋都要拿回家和家人分享的孩子，怎么会有怨气！

而丫丫也回过神来了，哦了声问我，老师，你是说我爹吗？

紧接着她摇摇头，语气清脆，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。

“才不怨！我爹妈就是身体不好，要不然，他们才舍不得让我多做一点事呢！”

说这话的时候，丫丫仰着头，满满的骄傲和自豪。

丫丫生日是十月二十，我专门托付城里的朋友，送过来一个笔记本。

笔记本扉页上写着我最喜欢的一句话。

“在这人世间，你所遇见的每一件事，每一个人，都是冥冥之中就被注定了的。不管是魔鬼，天使，健康的，还是残缺的。他们会给你感情，教你成长。”

丫丫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那两行字，然后抬起头，天真的说道，“老师，所以这辈子能让他们做我爸妈，也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对吧？既然这样，那我就更不会有埋怨和不安，我要好好努力，等着将来有出息了好好孝敬他们。”

真是好孩子。

要知道你现在的孝顺和懂事，是多少正常家庭求之不来的啊！

迎上丫丫闪亮的双眸，轻轻给她一个拥抱，希望她可以传递给我，和她一样面对生活的坚韧力量。